借《岡村寧次回憶錄》深度理解美國和日本對新中國的基調

我有一事相告，但不知麥克阿瑟元帥，在處理遠東問題上權限如何。我認為，美國如不早下決心采取有效對策，不出半年，中國大陸必將盡歸共產黨掌握之中。

【1949年2月4日午12時許，岡村寧次由中國獲釋回國、踏上日本國土幾個小時后，與駐日美軍總部特派專員之間的秘密對話。摘自《岡村寧次回憶錄》】

如果當時當地美國的政策得當的話，我想至少不難爭得以長江為界，形成赤白兩個中國的局面。

【摘自《岡村寧次回憶錄》】

八月份以來，臺海局勢的熱度，就跟最近的高溫天氣一樣。

對立陣營中，格外引人注目的，除了挑頭的美國，也就是離得最近、跳得最歡的日本了。

（至于隔空喊話夠不著的英國和什么立陶宛之類，就算了吧）。

人之患，在于不讀史。所以，關于這個話題，今天不說時事，談點歷史，品一下二戰日本“中國派遣軍”末代總司令官岡村寧次戰后的回憶錄。

以下黑色字體內容均摘自《岡村寧次回憶錄》第十二章。該書系原日本防衛廳防衛研究所戰史編修部門根據岡村的回憶編纂刊行，天津市政協編譯委員會譯，中華書局1981 年 12 月版。

紅色字體內容均為筆者編注，小標題為筆者所加。

內地出版的《岡村寧次回憶錄》封面

本章的重點，是岡村剛從中國回到日本幾個小時后，與駐日美軍總部的特派專員肯尼中校的秘密對話。

這次密談，在新中國呼之欲出而未成立之際，初步勾勒了此后美國和日本對華的基調。

這個基調就是聯手反華，分裂中國。

此處的“華”，專指中華人民共和國。從那時起，這個基調從未改變，只不過一度被其他問題矛盾所掩蓋罷了。

現在，這個基調重新回到了美國和日本的主旋律上。

電影《重慶談判》中的岡村寧次形象

下面開始：

一、戰犯回國路上的VIP待遇

背景簡介：

1949年1月26日，蔣介石下野后不久，岡村被國民黨政府匆匆宣判為“無罪”，29日，由京滬杭警備總司令湯恩伯派車，送往上海黃浦碼頭，登上美國輪船約翰·W·維克斯號，逃之夭夭。

事后得知，中國當局為使我等能搭乘該美輪回國，在該輪從橫濱啟航后，特提前宣判。

傍晚，船上輪機長（日籍）來告：“據適才東京廣播，中共對國府提出的和平條件之一，為不承認對岡村的無罪判決，要求引渡岡村。但是我們的船已駛出領海了”，言下一笑。

東京廣播并報道：在華全體日本戰犯，正在返回日本途中。

【編注：從日籍輪機長的嘲笑，到東京電臺的公然廣播，可見當時這個作為二戰戰敗國和被占領國的國家，從上到下對于我們這個戰勝國的囂張心態。】

事后得知，李宗仁代總統為爭取和平，已下令對我重新逮捕，而上海警備司令湯恩伯將軍，將命令扣壓不發，而令我乘船歸國。

此外，日后在東京，中國代表團團長商震（編注：時任盟國管制委員會中國代表兼駐日本軍事代表團團長）親口告我，李宗仁也曾命令商震將我逮捕歸案，經與美軍當局協商結果，予以拒絕。

1 月 31 日、2 月 1、2 日在海上航行三天，風平浪靜，船上伙食很好，病員還能喝到牛奶。醫生每日按時診斷、開藥。

據醫生講：“戰后日本國內長期食品缺乏，不少患結核病的老人，因缺乏營養，多有死亡，最近始見好轉，滋養品也都上市，你此次回國正是好時機。”

【突擊釋放、專車送站、專輪回國，好吃好喝，在日本國內窮得餓死人的年頭……沒有美國“太上皇”特別關照，一伙戰犯哪有這種VIP待遇。對此，李代總統除了下個空頭命令又能奈何。】

二、回國第一時間與美軍專員“懇談”

【1949年2月4日晨，船抵日本橫濱。剛踏上老家土地的岡村，還沒站穩腳跟，駐日美軍總部就派員專程來找他，進行了一次出乎意料、氣氛“愉快”而內容特別的“懇談”。】

東京我的祖居毀于戰火，我妻已疏散至青森縣娘家居住，兒等也從國外返回，現在他處寄居，此時我已無家可歸，能住進醫院，可謂適得其所。

12時，盟軍總部參謀部第二部肯尼中校，特由東京趕來，對我進行詢問，翻譯是一日裔美國人青年軍官。

此段對話為本章主要內容，詳記如下：

肯尼：先看看窗外懸掛在院中旗桿上的日本國旗，明白這是什么意思嗎?

我答：不明白。（注：我早已不斷聽說盟軍對原日本軍人壓迫的情形，尤其對軍司令官級人員更是嚴格監視，因此，我作為總司令官，早有精神準備接受刻苦的遭遇。另外，現正嚴禁懸掛國旗，不知懸旗用意何在。）

肯尼：因為你曾經是為國宣勞的將軍，我的上司特命令厚生省懸旗以示慰勞。（注：上司是指麥克阿瑟元帥或第二部長威羅比少將。）

我因事出意外，無言作答。

肯尼：向麥克阿瑟元帥表表心意吧!

【編注：麥克阿瑟的“盛情”，就連岡村這個久經沙場的老狐貍都感到匪夷所思。那句“不明白”，絕對是實話。敗軍之將，罪魁禍首，剛剛逃脫懲罰回到老窩的喪家犬，居然破例享受懸掛國旗迎接的風光待遇，不愣住才怪。

從上下文看，岡村當時應該是呆住了，場面一時有點尷尬，肯尼不得不主動提醒他“注意禮貌”，應當向麥帥表示謝意。】

我答：停戰以來，承蒙派出大批船只，不到一年，將我二百萬軍民遣返回國，深為感謝。

肯尼：那只是小事一端，是否還有更重要的表白？在這里的談話我們可以互相保密，絕不向外界透露。

【編注：幸福來得太突然，岡村一下沒反應過來，說了一通不痛不癢的套話，言談之間，他似乎還把自己當成“總司令官”。好在美國人并不跟他計較。

肯尼只好進一步諄諄暗示，還主動保證談話秘而不宣，讓岡村放心大膽地說，不要有顧忌（暖心貼心+1啊）。

百萬日軍，不到一年就欠著中國人的血債、坐著美國人的輪船溜之大吉。而這在美國人眼里只是“小事一端”。】

我答：既然如此，我有一事相告，但不知麥克阿瑟元帥，在處理遠東問題上權限如何。我認為，美國如不早下決心采取有效對策，不出半年，中國大陸必將盡歸共產黨掌握之中。

【編注：岡村畢竟是老狐貍，很快就反應過來，一句話就說到了美國人心坎上。而且還殷勤地暗示麥克阿瑟應當“運用他的權力”。

作為曾被蔣介石政府秘密聘為軍事顧問的“中國通”，岡村的眼光還是很毒的。他離開中國時，解放戰爭三大戰役剛結束。接下來，跟他預料的差不多，除去為北平和談耗費的近三個月時間，蔣介石被趕出大陸，也就只用了半年多。】

肯尼：這是最好的表示，我必如實報告麥帥。對將軍的自由生活，盟軍雖無特別限制，但要求目前以不接觸政治家和新聞記者為好，請乘厚生省的汽車赴醫院安心療養。

我答：敬謝好意。

【肯尼對岡村的回復，滿意之狀溢于言表，頗有點“麥帥果然沒看錯人”的意思。投桃報李，他當場宣布了岡村“自由”，并由官方安排專車送醫院療養（實際仍有軟禁色彩），同時叮囑岡村務必保密，不要對外界多嘴。

短短幾天，剛逃脫中國的懲罰，就受到美國的優待，由二戰頂級戰犯，一步登天為“盟軍秘密顧問”，岡村當時的心情，實在難以用言語表達，估計就差喊“麥帥板載”了。

雖然雙方都不是什么好東西，但辦起事來，倒是快人快語、干脆利索。用“一拍即合”來概括再合適不過。

雙方“合”的關鍵，一是岡村擁有遠超他人的侵華和反共的“豐富經驗”，二是他在舊日本軍界的地位與盤根錯節的關系、人脈，而這些，不僅國民黨用得到，美國人也認為，以后對付新中國時都是用得到的。】

電影《大決戰》劇照：何應欽與岡村密談

真正的詢問，是在肯尼中校離去之后，由一名美軍中尉進行的。其內容只是詳細詢問了我的履歷。下午二時，審問完畢，午飯后，才與來迎及來訪的人等談話后，于下午二時前往東京第一醫院，四時到達。

【編注：是人都看得出，所謂“真正的詢問”完全是走過場。】

其后，幾乎每天，都有盟軍總部的青年軍官來探望，每次均以衣料、食品、滋養品相贈。

另一方面，2月4日，駐仙臺美軍某上校專程去青森縣黑石市，由該市警察署長帶領去到我妻家。當時全家人等大吃一驚，及至拿出巧克力及化妝品等禮物相贈，我妻始放心。

據該上校稱，他奉占領軍總部命令前來迎接岡村將軍夫人，并請立即準備，乘美軍專車前往東京。因事出突然，我妻乃托辭謝絕。

【再次感嘆美國人辦事高效：橫濱這邊岡村才下船，千里之外的青森那邊，官方慰問團已經帶著禮物到他家里看望家屬去了，而且還要動用美軍專車，安排岡村夫妻團聚。

結果，熱情過頭了，把岡村老婆個婦道人家嚇得不輕（一開始還以為是來抄家的），到頭來還是沒敢去，“辜負”了盟軍當局一片“美意”。

戰后幾年的日本經濟窘困，許多人過著“剝筍式生活”，把身上的衣服和隨身的手表或首飾，一件件、一樣樣脫下來，送去當鋪典當換錢，維持生活，活像一層層剝開竹筍的外殼。

在這種情況下，身為戰犯的岡村及其家人，卻享受著盟軍當局贈送的衣料、食品、滋養品、巧克力乃至化妝品，妥妥的“小日子過得不錯”。岡村中國派遣軍總司令官的位子，真是保了全家榮華富貴啊。】

盟軍最高當局，出人意料對我施以特殊優厚待遇，使我至今仍不解其意。我想，可能是由于過去占領軍為了瓦解日本精神，盡力壓迫舊軍人，優待共產黨。而現在似乎覺察其政策之錯誤，而改變主張，利用我歸來之機，以優待我為示范，表白不再壓迫舊軍人……這只是我的推測而已。

【編注：什么推測，純屬鬼扯。美國人那點心思岡村心知肚明，只是其身已然為鷹犬，瞎說大實話是要得罪主子的，況且美國人有言在先，不許胡說八道，所以才編出這么一堆東西來。

這一章的敘述，忽明忽暗，欲蓋彌彰，暴露出岡村這只老狐貍，既想吹噓自己對于美國人有“進言獻策”之功，又怕說過頭會犯美國人的忌，其心態之猥瑣卑劣，可見一斑。】

三、為中國沒能“劃江而治”而抱憾

結束語

上述各章，是我自1945年8月停戰至1949年2月歸國期間的粗淺體會。作為歷史事實是不夠完整的。特別對日華關系、日共關系、占領軍政策等，我原深有所感，但，作為戰史資料，也只能就此停筆。

【編注：要不是礙于其回憶錄被限制在“戰史資料”的框框內，岡村必定還會對中、美、日關系大放不知多少厥詞。

但畢竟當時是在戰后的日本社會，在美國人的把控之下，不可能像軍國時代那樣肆無忌憚，岡村寫到這里，也只好悻悻打住。】

回顧在此期間，尚有一事有待研究。即原擬就我當時在現地從旁所見，對照魏德邁將軍報告以及其他參考文件，針對戰后美國對中國的政策作一番探討。

如果當時當地美國的政策得當的話，我想，至少不難爭得以長江為界，形成赤白兩個中國的局面。果能如此，則朝鮮戰爭也可能不致發生，而美國也不致陷于越南的泥沼之中。

【編注：顯然，沒有按他“劃江而治”的狼子之心，搞出一邊紅一邊白的兩個中國來，對岡村來說，是他人生一大憾事，不吐不快，所以才在本章結束語里特意點出來。

所以，當蔣介石敗退臺灣后，開辦所謂“革命實踐研究院”時，岡村寧次欣然應聘，成為該院的教官，為這個國民黨培養軍政干部的“高干班”也盡了一份力，換言之，為阻撓中國的統一發揮了“余熱”。

既然劃江而治沒有實現，那么，兩岸對峙就不容再有失，而這也算是以岡村為代表的日本人，對中國的一片“拳拳之情”吧。】

電視劇《潛伏》劇照：蔣政府給岡村的聘書

《潛伏》劇照：余則成獲取關于岡村的情報

后記:

1965年10月28日魏德邁將軍來日，在他停留五天之間，與我會談兩次。

我想，如美國政府當年采納魏德邁的建議，中國大陸將不會形成今日的局面，而接近以上我的判斷。他和我的意見一致。

魏德邁

【編注：二戰中，魏德邁頂替史迪威，于1944年10月至戰爭結束期間任盟軍中國戰區參謀長；同一時期，岡村任“中國派遣軍”總司令官。這可以說是昔日戰場對手之間的對話。

此一時彼一時，兩個對手已為了反華的共同目標坐到一起。

魏德邁力挺蔣介石，被蔣政府捧為“諍友”。1947年，他奉杜魯門總統之命，率調查團訪華，在給國內的報告中稱國民黨在軍事上敗象已露，并主張美國大力援助蔣政府，不使中國“赤化”。但杜魯門否決了他的意見。】

轉眼七十多年過去了，重溫《岡村寧次回憶錄》里，這段可說是“歷史性”的秘密對話，就更不會覺得，現在美國和日本上躥下跳有什么奇怪的了。

最后附上一條《人民日報》1950年1月13日的報道，標題是《麥克阿瑟又擅釋日戰犯》：

【新華社北京13日電】 麥克阿瑟為了扶植日本軍國主義的復活，最近又擅自釋放一批日本戰犯。

據合眾社東京十日訊：曾因審判戰時美國八名被俘飛行員、并槍決其中三名而于一九四九年被判處五年徒刑的三名日本戰犯，已因“行為良好”而獲釋放。該三人為前日本第十三派遣軍指揮官澤田茂中將，岡田大尉和辰田。這是麥克阿瑟自去年十二月二十五日以來，擅自釋放的第三批日本戰犯。

（編注：二戰中澤田茂指揮13軍侵駐中國華東地區，被其處決的美國飛行員，系1942年4月轟炸東京后迫降中國的杜立特飛行隊成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