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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布時間:2024-01-24閱讀(15)
那年非典后,曾經歷過這樣的職場

珠海,南坪職工運動會
一 職場新小伙
吳東使勁屏住呼吸,他似乎正在地道中躲避鬼子掃蕩。鬼子在施放毒氣了。他終于憋不住大吸了一口氣,卻被熏得睜開了眼睛,眼前竟然出現了租住民房的漆黑空間。
原來是在做夢!2004年的珠海哪會有“鬼子”?他很快發現那神秘的“毒氣”是另一張床上、正頂著自己的頭的祁飛的臭腳散發出來的。
這間十平米的出租屋內,垂直擺著兩張上下鋪床,一張小木桌,角上還隔出了個一平米多的、帶淋浴的袖珍衛生間。四個租住者都擁有差不多輪船上大副級的空間。緊湊實用的布置展現著房東的智慧。
吳東氣憤地把枕頭移到了床的另一端,他太需要繼續睡覺了??沙魵馊孕煨煜蛩h來。他在心里無奈地罵著,但實在太倦,不一會,卻又在“臭煙繚繞”中再次入睡。
等到出租屋外面的嘈雜越來越響,在關鍵時刻,吳東猛然驚醒,趕忙看了下手機上的時間,離上班只剩下了十多分鐘!而同租房客有兩人早已不見。他慌忙跳下床,懷著昨晚的深仇大恨,對著還在酣睡的祁飛屁股上狠擊了一掌。隨即自己趕緊用一分多鐘就完成了洗漱,然后飛奔下樓。
在通往位于南坪開發區的工廠的沿街兩邊,是一個接一個的、賣早點的小攤販。吳東一邊飛跑,一邊在褲袋里摸索著零錢。就像個接力選手一樣,他在路過一個小攤時,熟練地、不停腳地把錢放在那人的攤位上,順勢擰起一袋盛好的早點,繼續全速跑去。

步行街夜景(來源網絡)
他運氣好,在最后幾十秒鐘打了卡,進了工廠的門,這下可以松口氣了。回頭看去,祁飛正在擁擠的人叢中、也勝利地在最后一秒拼搏擠進了門,開始大喘著氣,卻一臉滿是喜悅。
人事部那位人稱“馬大腳”的經理馬菁菁——據說是老板的姨妹——此刻已準時地出現在了廠門口。她背著手、瞪著眼怒視那些“差一腳”的工人。馬大腳不愧是這個公司的管理文化的象征。她電腦上的軟件會根據打卡的信息,準確地將遲到者的遲到時間和次數劃分為扣10元、扣20元、扣一天全額、炒魷魚除名……等不同類別。
在她的身后正對大門的墻邊,是公司文化的另一象征、一個五彩斑斕的、在從不熄滅的香火中供奉著的關公瓷像。
又是新的、雷同的一天了。吳東和技術部的七八個人都在大辦公室前的走道上,挺起胸、整齊站成一橫排。技術部代經理倪衛軍像黃埔軍校的教官一樣,對著眼前這群身著白領工作服的下屬扯直喉嚨高喊道:“大家早!”
吳東立即機械地隨著大家有節奏地高聲應答:“團結進取,永遠創新!”
這是公司的“警句格言”,據說是“浩明電機”老板徐威的語錄。一年來,吳東已跳過三次槽,他知道每個公司都有不同的口號,是進公司門就要背熟的,幸好這些句子都不長。他聽祁飛說過,他以前的那個公司警句長達二十多字,太難背,成為他跳槽的重要原因之一。
喊過了,也就好像宣了誓一樣。盡管幾乎沒人把這當回事,倪衛軍卻似乎是有些許激動的。然后,大約十來分鐘,是他充分體味職務的權威感和成就感的時候。他依個詢問每個下屬工作的進度,問到誰,誰就自動立正,以高昂的聲音、響亮而簡略地匯報。同時倪衛軍會迅速表個態,或鼓勵、或批評、或指示。當然他的自我感覺都是畫龍點睛。接著他會當場給對象下達新任務。聽者不管是否同意,都會大聲地重復一遍。
“差一點就要回答‘哈以’了?”吳東心里想笑,而每次大聲重述時,他心里都會出現過世的蔣委員長老人家的神貌。
然后就解散回各自辦公桌了。這工廠的一樓是沖床和機械加工,二樓是裝配線,技術部也在這層,就在寬大的生產車間的盡頭上,用半人高塑料板壁墻隔出辦公室范圍,與裝配車間互相一目了然。此時他開始和大部分同僚一樣,借著電腦屏幕的掩護,大口偷吃早餐。吃完后,借了解生產情況和現場服務,例行公事般去裝配車間走一圈,順便把一早沒能來得及上的廁所上了。
幾千平方米的車間內,攔腰分成兩大塊、每塊四列、組成八條流水線。廣東人把這叫做八條“拉”。每條“拉”都有一位“拉長”。裝配拉上,幾十個工人(一大半是女工)坐在皮帶運輸機的兩側,穿著統一的印有“浩明電機”字樣的淺藍色上衣套衫,每個人對傳送到面前的工件重復一個規定的工位動作。據說這是“福特”的“標準生產”模式。流水線上的任何復雜技術都分解為一個個簡單的工位動作,既不須下功夫培訓,也無需擔心工人跳槽引起崗位空缺。而稍有技術含量需培訓上崗的東西,包括機械繞線、手工嵌線和絕緣處理等,都放在了工廠的三樓。四樓則是庫房和行政科室。

流水線“拉”
股份制“洪泰電器”下屬的“浩明電機”,是專為出口小型家用電器——例如食物處理機、電風扇、豆漿機、吸塵器等等——生產配套微電機、控制電器及配件的分公司。吳東選擇到這里應聘,除了試用期工資二千、高于他一年多來去過的任何一家公司外,最主要的是,這是家試用期滿可以簽署勞務合同的,在打工者們心中是“有規矩”的企業。加上工作內容也比較符合他的專業。須知那幾年,他這個年齡的大學畢業生都心知肚明,在求職中,所謂“專業對口”幾乎是奢想。
大多數在工科大學學的東西,幾乎只剩了電腦、識圖和算術是處處都有用武之地的。吳東甚至想過,照他的經驗,教育的年限應該可以縮短很多。倒是虧得爹媽給了自己一副好身體和不令人討厭的外表,在生存競爭中算是有了基本條件。至于什么社會關系、后臺、機遇……實在離他這樣的人太遙遠,他從沒去奢望過。
二 試用期
十幾年前,為了讓他和妹妹能繼續讀書,吳東的媽媽從遙遠的湖北來到珠江三角洲一家玩具廠打工。她每天被“自愿”地加班,工作十到十二個小時。一個月很難休息一天。這樣,每月可以有三百多元的收入。當時母親的“高薪”居然大大超過了他在鎮小學教書的父親。這消息在鄉鄰們的心中引起了震撼。那年,當她第一次懷揣三四千元“巨款”、在擁擠的火車上不吃、不喝、不拉地站了二十個小時、蓬頭垢面地回到老家時,聞風趕到他們家來的鄉親們竟擠滿了院子,仿佛是為了親眼一見從外洋歸國的富婆。
第二年,母親再次南下時,身后竟跟來了十幾個從十五歲到四十多歲的同鄉女人。
吳東沒有讓母親失望。當母親的頭發漸漸變成灰色,他也帶著母傳的責任心和不錯的成績從工科大學畢業了?,F在他想從母親手中接下接力棒,為還在讀大二的妹妹提供生活費。按道理母親也該可以休息下了。他們家出了兩個大學生,全村人誰不羨慕母親呢?
兩個月前,吳東進公司試用時,正值技術部主管倪衛軍面臨一塊難啃的骨頭。
那是為韓國的一款新式果汁機配套的電機,倪衛軍曾發動技術部全體人員出方案,硬啃了一兩周,卻還是沒拿下來。看來民間諺語不靈,再多的“臭皮匠”,也是無法和諸葛亮相比的。眼看訂單要告吹,吳東來了。倪衛軍這方面還是很老練的。他以漫不經心的口氣,將此難題來“考”吳東,說若能完成,就將試用期縮短為一個月。
吳東兢兢業業,挖掘自己的專業知識和大學實習所見,竟攻下了難關,得以如愿進廠。而倪衛軍借此功勞,由技術部“主管”升為了“代經理”,工資也漲了幾百元。
吳東不知詳情,更不明白世界上本來就分為不同的人才,越是想通過技術過硬來證明自己的人,越是會陷于技術的牛角尖,再很難解脫的。而倪代經理才是適應這生存環境的“帥才”。
那時技術部還在一樓的兩間小室內上班。幾天后,倪衛軍給他一張工裝圖紙,要他到附近一個小機械廠看看加工情況,催催進度。
吳軍在開發區邊緣的簡易工棚中,找到了這個不到一百平方米的小廠房。里面擺著電焊氧割和幾臺中小機床,五六個工人正在忙活。吳東說明來意后,那位董老板兼師傅說:“這……還沒開始加工啊,我……正要問你們呢:你這款工裝明明寫著‘永磁機裝配工具’,為什么夾頭用了鋼?那不被磁鐵吸住了么?還怎么能定位?”
吳剛一聽,知道這是明顯的低級錯誤。他不由得從心底佩服這位看來是老工人出身的老板。便答道:“您說的太對了,您看是該改成銅還是鋁?”
董老板道:“黃銅!可那價格就不同了呀!你們公司付錢又從來是不爽快的。”
吳東頓時不知道該怎么辦才好,只好請董老板稍等一下,自己打電話請示倪經理。
董老板沒耐心等,自己忙著去燒電焊去了。電話那頭的倪衛軍一聽就悟出,是自己的設計出了概念性錯誤的洋相。殺人滅口的念頭一掠而過后,他厲聲回道:“你不會自己想想辦法嗎?往灣仔那個方向,走一百米,那里有個廢品站,我們要的料子又不大,去找幾塊合適的廢銅給他!”
吳東心里真不是味,廢品站去扒垃圾找出、買來,那么點東西,誰給你開發票?豈不是歸我這打工仔墊錢?但一想到“試用期”三個字的分量,只好忍下這口氣。
他問董老板:“那邊是不是有個廢品收購站?”
董老板嘆了口氣,“算了,你呀,真是個老實伢!這點銅,我幫你找算了。唉呀,是兩套?還要乘二?。√澚?、虧了!哎,我都說出去的話,算了?!?/p>
吳東松了口氣,說“真謝謝您了,我看您也不容易。”
董老板苦笑道:“這年頭,我們‘下崗的’出來闖,有哪個容易?去年這邊鬧‘非典’,這個店的老板怕傳染,讓我承包。我還不是看價錢低,硬著腦袋接下來了。還虧了是流行病不找我,不然哪來這機會?你莫喊我老板,我也是打工的??!”
吳東笑著附和了一下,一邊回想著非典時珠海的恐怖氣氛,一邊在想,內地那么多大機械廠,有些那么好的設備都混不下去,怎么到了珠三角,連這種小破廠都活計做不完?
他守在一邊看著董師傅派工、下料、示范、加工,一直到快下班時間才回廠去。告訴倪主管,再有一天就可以叫人來提貨了。
他滿以為任務完成得不錯,殊不知自己已犯了大忌:改了主管的圖紙不說,發現他出洋相的低等錯誤,不等于打上司的臉嗎?
吳東真是太缺少涉世經驗了,正確的做法是:自己裝作不懂,找個無人的地方私下向倪主管“請教”,讓人家“自行處理”,還要裝得“恍然大悟、受益不淺”才是呀!
倪衛軍還真被絆動了神經,恨不得馬上把吳東“開”了,只苦一時還找不到合適理由。他其實是從不缺辦法讓下屬“主動辭工”的,但看在現在開發任務太緊,手上實在缺人,而近一個月來老技術人員又走了兩個,只好暫時算了吧!何況這小子年輕,好駕馭,專業基礎也比一般年輕人好。
吳東漸漸發現,倪衛軍見了自己就沒有好氣,卻沒有想到原因。
以后又因一次遲到,被馬大腳和倪主管聯合訓斥了一次。不久后,他發現“小鞋”不斷來了。先是突然說公司電腦不夠用,他的首先被征用,需畫圖時只能使用公用電腦。吳東自我安慰這出于偶然,接受了安排。但不久技術部從一樓搬到二樓新房間時,倪衛軍竟堅持說辦公室地方不夠,將“試用期”的吳東和另兩個女生(其中一個是資料員柯莉莉)仍然留在一樓走廊邊的那間沒有窗子的陰暗小屋里辦公,活像是“另冊”。
三 小猴子亮了一下
柯莉莉大約是比吳東在職場的經驗多,看得出吳東在“受夾”,在一次只有他們兩人的時候,小聲對他說:“試用期還沒滿吧?看來你該找個后路才是喲!”
吳東當然也覺察到了倪主任的有意歧視。二樓新隔出的辦公室大得很,故意不要他去,意思不就是他還不夠格嗎?而回想自己每次任務都完成得很好,心里不禁躍動跳槽的念頭。
“看來你還忍得,告訴你,先把試用期工資拿到手!家里指望你寄錢是吧?”柯莉莉一眼就看出了他的心結。
是的!他立即想到了母親和妹妹,便不做聲將一口氣吞了下去。這家伙莫不是故意想逼自己辭工!就因為自己發現他的“露底”錯誤?算了吧,不上這個當!如果試用期跳槽,分文都拿不到!自己無論如何必須熬到月底!但他也不得不想到,既然得罪了頂頭上司,在這個公司再難得有出頭的機會,跳槽是遲早的事。
又過了幾天,公司請來幾位道士,要在供奉的關老爺臺前做道場、為圣像“開光”,還要念一些重要的、發財必須的經文,據說這對企業的發達至關重要。
馬大腳專門跑來通知吳東,因他“屬猴”,必須回避!讓他與另幾個“猴幫”到四樓去幫忙整理倉庫。
吳東不知道這些忌諱是來自什么典故,聽“猴友”說,可能是孫悟空當年和道教結了仇,殃及到他們這些“微猴”。他不禁覺得好笑,反而慶幸可以不去忍受那些自己從不相信的折騰。
他順從地到四樓,很勤快地幫忙著整理東西。一直到快下班時,他竟不經意發現:絕緣漆、溶劑等化工易燃品竟然就大大咧咧放在這材料大庫里。
這太違規了,極不安全!他忍不住問庫工,誰是負責倉庫的供應部經理。
一位中年的男人不知從哪里出現走了過來,問道:“你是什么人?”
吳東不知該怎么往下說了,看來是要先確定他的身份有沒“資格”說活,但總不能回答“屬猴的”吧!他微笑了一下,說道:“是這樣,師傅,這些都是易燃易爆化工品,這樣一起存放很不安全。還有,這些絕緣漆不在低溫下保存,就容易老化,會影響電機質量的。”
男人皺起眉頭了:“你說的都對,但是在給我出難題、懂嗎?我哪來那樣的條件和地方啊?我們一直都這樣放的。至于安全,公司不是請道士作了法嗎?”
吳東不敢多說了,差點就說出:“那能管用?”但他及時咽下去了這句話。這時從貨架后面忽然閃出來一個人:“你叫什么名字?哪個部的?”
吳東吃驚認出:是分公司老板徐威。
“我叫吳東,技術部、新來的?!眳菛|幾乎窒息,想自己這下飯碗馬上就要砸了。
“喔?!崩习逋nD了叫吳東感到漫長的十來秒鐘,“你看我這廠房就這條件,你想堆在哪里好呢?”
吳東差點噎住了,但他腦中忽然掠過了自己對開發區的整體印象。便回答道:“我看到開發區角落上有專門的化工品庫房,可不可以去租個地方存放啊?”
“嗯!”徐威居然答了一聲,卻徑直下樓走了。
吳東也不知道自己究竟說對了,還是闖了禍。
下班時吳東遇到祁飛,聽他說馬大腳通知了,今天做了道場,老板圖吉利,打算請所有管理人員和技術人員到灣仔“漁人碼頭”吃海鮮。

灣仔海鮮街一角
吳東差點歡呼出來。他早就聽聞了那個美食碼頭,準備無論如何要找機會去饕餮享受一回的。灣仔的海鮮市場在珠三角都是頂尖有名的。在一里多長的小街上擺滿海鮮攤,從鮮活的貝、蚌、蝦到生猛的石辬魚、海蟹、生蠔……應有盡有,游人如逛街買菜一般,遇到喜歡的隨意點買時,就會有餐館(例如出名的“漁人碼頭”)跟過來,幫你選了一一提上,然后請你跟進去,不一會就按你的要求加工好了端上桌來。
吳東正在興奮想象,倪衛軍卻從一旁側身走了過來,故意視線飛掠過他,向祁飛招呼道:“一起走啊、祁工!”他也許生怕吳東沒聽懂,又加了一句:“小吳自己回去吧,我們還要去聚餐!”
吳東一下就懂了,他這是在故意侮辱自己“沒資格去”。他幾乎想要回敬一句什么,“士可殺不可辱”?但他眼前立刻出現母親那擔憂的眼神和每次通話時失望的聲音。是的,自己兩個公司都沒有能久呆下去,至今還是沒有穩定收入的“游民”,一頓海鮮算什么?便強忍了憤怒,什么也沒說出來。
人哪,要面對活生生的需要,“尊嚴”姑且放在一邊吧!當然要包括面對小人、承擔侮辱……他悵然地朝“家”慢慢走去,連晚飯都不想吃了。
手機在口袋里響了好幾次才感覺到。
“吳工,你在哪里?”居然是倪衛軍的聲音。
這家伙還想要干什么?怎么不直呼“小吳”還叫出個“吳工”?
沒聽錯,的確是這位代經理在說:“徐總專門問到你了,要你來吃飯,你真行啊!我們的餐館是……”
“對不起!”吳東立即猜出了倪衛軍態度大變化的原因,他壓住突然涌起的興奮,打斷對方的話,平淡地說:“請謝謝徐總!我已經吃過了?!?/p>
他得意地掛掉電話,比大吃一頓后還要高興地加大了腳步。
四 轉正
吳東的試用期到最后一周時,技術部又辭工了一位,倪衛軍竟親自帶人來將吳東的辦公桌搬到了樓上,還將那位的電腦分給了他。
“你干了啥子事?好像轉運了?!笨吕蚶虻芍盟拇谝魡柕馈?/p>
“你說得好聽!”吳東用自己的湖北腔普通話笑著回答。畢竟這些天,除開祁飛和這個女孩,很少有人和他說話。他看著她善意地對自己點了點頭,竟掠過一絲不舍后離開了這個陰暗的資料室。
接下來的日子里,也真是由于有了吳東的加盟,技術部順利完成了好幾項開發任務。雖說都還是仿制和根據資料出方案的“打樣”,但畢竟是吳東展示專業特長的領域。經常親臨現場的老板徐威也看出了個中端倪,心中暗喜,聲色不露地扣下了倪衛軍的要求補充人員的報告。
吳東終于迎來“試用合格”的喜訊,工資定格為兩千二!
但人事部馬經理在約談他時的解釋卻讓他不爽,每月若要全額工資發放,則要求當月工作的時數不低于三百小時!
三百小時?!當然就沒了星期天,每天還得工作十小時!這不公然無視勞動法嗎?
吳東忍不住反問道:“合同里沒寫這條???”
馬大腳斜視了他一眼,強硬地反駁道:“不增加工作時間、憑什么給你發比國營廠更高的工資呢?”
那為什么不將這寫進合同呢?吳東沒敢問出聲,卻一下無師自通地領悟了“潛規則”的妙處,寫進去不是明目張膽違反勞動法嗎?現在真成了“一個愿打、一個愿挨”了。
盡管工資沒有他期望的高,每日加班、沒有假日,還要迎逢心地陰暗的上司,但總算在一個相對較大的上市公司站住了腳,讓自己有了更多安全感。雖說比原先的小公司勞累,但自己的“階段性目標”已達到了。
他暫時沒有什么更高奢求,也沒有精力去想徐老板、倪經理對他打什么算盤了。他越來越清楚,自己這個年齡、在眼前這個打工條件,就是定位在這個角色的。他腦子里掠過魯迅的文章,苦笑自己在“只愁沒有人來剝削”自己,現在總算“做穩了奴隸”。唉!能夠保證妹妹的學費,能夠讓母親快點停止打工回到老家,不再為他擔心,就是他最大的滿足。
五 閃光
這天十點半鐘,吳東接到指令,到三樓異步電機生產車間現場“解決問題”。
同房的祁飛就是這個車間的工藝工程師。管理著異步電機四個“拉”。
幾百名青年男女全都低著頭,絲毫不去環顧周圍左右,各自飛快地用劃刀、壓腳等簡單工具幫助自己將線圈嵌入槽中。、

裝配車間一角
祁飛見他到來,第一句竟是埋怨:“你改了設計的這款,槽子太滿了,嵌線特別困難。我們最好的工人,原來一天可以出七八十件,個別的有一百多的,現在能嵌下四五十件就不錯了?!彼麎旱土寺曇?,“他們都是計件的,都在罵你?!?/p>
吳東苦笑道:“沒有辦法??!現在硅鋼片漲價,老板要求把鐵心減去了差不多五分之一,電機這玩意,省鐵就要加銅,不然,就會燒掉的。”
祁飛搖頭:“反正……你倒是交了差,我和他們就肯定完不成任務了,你曉得,我的工資是和產量掛鉤的?!?/p>
吳東笑著拍了拍他的肩膀,說:“你上個月拿了三千八,比我高多了。況且,我還要到下個月才見得到我的工資呢!”
和很多公司一樣,這里采用“自愿”將一個月工資押在公司的政策,并規定辭工要提前二十天申請。這樣,如果誰想要“炒公司”,就不得不考慮這筆可觀的損失。所以吳東除了試用期的那點工錢,實際上還沒拿到一分錢正規工資。
祁飛苦笑了一下,說:“你就光看到強盜吃肉,就沒有看到強盜挨打!等到了下半年,電扇電機的大單沒有了,我每個月就只能拿到最低‘保本工資’了。這幾個拉的工人要‘放假’放掉一大半,免得白給他們‘工作餐’。現在雖說辛苦點,還能進幾兩銀子。只是……晚上又睡不好,我們合租房里,不曉得是哪個,總是打鼾。公害!”
吳東忍不住真笑出聲來,頂道:“我們房里?我們房間最大的公害是你的那雙腳,深度污染空氣!你能不能認真清洗、消毒一下?”
祁飛瞪了他一眼,卻忍不住掠過一笑。只見代經理倪衛軍匆匆跑了過來,對吳東道:“過去看看‘五拉’,阿桃說線繞不下去。她要不試繞出來,那邊就要停產了?!?/p>
吳東解釋道:“你是不是說的昨天打樣的那款食品機?不是我設計的?!?/p>
倪衛軍不耐煩說道:“怎么說話了?那是誰的?都是公司的嘛!”
吳東知道那項目難度大,倪衛軍親自帶了兩個人幾天都沒能拿下來,而在學校時,那類電機又講得太簡單。他還得找資料、找參考書看。但是在這種公司,你是不能說什么拿得下、什么拿不下來的。招你進廠,你就得全會全能,至少要力爭做到全會全能,否則,什么不測都可能發生。
三樓靠串激電機生產線的那一片,全部采用機械化甚至自動化生產,從繞線、嵌線到浸漆都有專用機械,差不多是一人一機,每天生產兩萬多臺電機,擔負著工廠產值的很大分量。
吳東走到第五拉“拉長”阿桃的繞線機旁。輕輕喊了聲:“桃阿姨?!?/p>
阿桃名叫趙春桃,可能不小于五十歲了,是公司出了名的最有經驗的繞線工。她年紀最大,干瘦,是名副其實的“黃臉婆”。大家都叫她阿桃,最甜的嘴巴也就呼她個“桃姐”。吳東禮貌的稱呼顯然打動了她,在這里,她早習慣自己只是一部會說話的機器。
吳東見她不說話,又說了一句:“桃阿姨,我是技術部的小吳?!?/p>
趙春桃臉上掠過了一絲微笑,說:“你看,線堆得這么高,實在繞不下去?!?/p>
吳東看了看,以他學校學的那點本事,還真不知道從何下手。他口吃了,說:“我、我……這不是我設計的,我還、還要重新‘打樣’試試?!?/p>
背后傳來車間主管雷鳴般的聲音:“第五拉,先停下來!換工件、改繞!阿桃呢?過來,領圖紙、領料!”

生產線“拉”
每天中午,公司供應免費工作餐。就沖這,誰都會小心不讓自己被“炒”。民以食為天,留在公司就能活命。那些收入季節差別大的工人,特別是技術性強的熟練工種,馬大腳都會不時提醒他們這點“優越性”,讓你“自愿”咬著牙簽下不跳槽的協議。生產淡季時,如果還讓你上班,雖說只能收入最低月工資450元(市里不久前公布最低工資漲到了560元,不過老板似乎并不忙于執行),但不愁飯吃,總比失業強。
老板徐威就是高明。一個嵌線工人至少要半個月以上才能培養出基本技能,而且還不得不允許他們報廢一些銅線。而一個熟練的嵌線工則至少要三個月以上才練成。他們的速度,比一般剛上手的效率要高數倍到十倍。所以逢到淡季時,徐老板寧肯適當選擇些“長線產品”繼續少量做一些。比如說電風扇、空調電機等,哪怕賣不出當庫存,容忍它積壓幾個月。這樣保住生產工人中的精銳力量。用一頓兩三元的午餐,足夠讓那些連城里路都認不清的大部分農民工依賴公司留下來。
飯廳坐著上千人,竟奇跡般地安靜。用一個不變的姿勢累了幾個小時的工人們,現在只有吃飽飯的需要。如果讓某位素質教育家看到,一定會覺得這里的工人受過英國式的紳士訓練。而讓某心理學家看到了,一定會感慨人的最基本欲望是食欲,而不是什么五種需求、十五種基本欲望等等。
菜是兩葷兩素的“經濟餐”,據說是四元的標準。葷菜部分中,筷子夾到體積大的,一定是骨頭、魚頭和什么家禽的邊角料。每人還可以盛一碗“湯”,體現廣東特色。湯的主要成分當然是液體,如果穿游泳褲下到湯桶去,不準能撈點什么起來。工作餐最大的優點是飯吃了還可以添,一大盆帶辣椒的咸菜也是不定量的,一次允許舀一勺(勺是公用的,規格相當于咖啡勺)。來自農村的小伙子們,有了這,頓頓都能管飽。
下午如果“自愿加班”,過了21點,還有免費夜宵,一般是饅頭和咸菜、菜湯。結果一些女工們就全靠著這兩頓,早點不吃,中飯飽餐一頓,硬撐到晚上九點再吃。只要能上工,完全不花伙食錢。多省一個,就可以為家里多搌下一個。多么有保障而又有規律的生活!
吳東忙了一個下午,拿出了幾個方案,結果打樣試驗后,統統達不到要求。不是電機力量不夠、就是很快燒掉。而有點希望接近成功的方案、銅線就多得無法繞下,就算打樣過關,也根本沒法批量生產,更不消說成本了。
快下班時,連總經理徐威都沉不住氣了,親自跑來打樣間候著(他和銷售部的辦公地點在市區總公司內,離這里有十來公里)。他既不鼓勵,也不責備,只是站在打樣工身后,一支接一支地抽煙,搞得滿屋烏煙瘴氣。盡管是老板吐出的煙,被動吸了也還是尼古丁。吳東頭都熏疼了。
直到過了晚上七點,加班的工人都上班好一陣了,寄予最后希望的兩個樣機仍然以失敗告終。
倪衛軍懂得,趁老板在這里,現在是需要表現自己領導魄力的時候了。他大聲說:“我們大家發揚連續作戰作風,繼續攻關,不拿下來,決不收兵!”盡管他的肚子也在咕咕直叫。
吳東恨不得叫苦了?,F在他已經覺得很餓,還有已成定勢的腰酸背疼。況且,技術人員和工人不同,加班是沒有加班費的。
生產一線的工人一般都簽的計件合同,加班自然會增加收入,還撈兩個饅頭。所以大部分工人寧愿計件,辛苦點,多賺點。不過按這個計件工資規則,就“自愿”放棄了最低工資線。如果遇到沒有任務就“放假”了,完全沒了收入。遇到假節日,哪怕國家明確規定的“假節日加班兩倍工資”、“三倍工資”,一概靠邊、免談,計件照常,美曰“多勞多得”。而技術人員和非計件工種雖可以旱澇保收,但是除了通知你加班時,可按最低工資額領取加班費(四小時以上才算半天,不足四小時沒有),收入居然還無法達到一線計件工水平。
吳東不知道該如何響應,技術難關又不是靠苦干就能拿下的。這時忽然聽到徐威老板說了:“我看今天不用搞了。你回去,慢慢總結一下。你要想出去找資料,我也可以給你時間。三天內,你如果能拿出可行方案,我幫你報銷車票,還獎勵你。”
吳東不由很感謝徐老板,他太需要出去找資料,甚至打電話回學校找老師求援了。
從廠區到出租屋約有一公里多路。這條早上路中擺滿早點攤販的道路,到晚上卻換了另一番模樣。幾乎用得上“燈紅酒綠、聲樂一片”這些詞匯來形容了。沿街兩旁,各種面點小吃、酒家排檔一個接一個,還有數量不少的麻將室和臺球室,年輕的男工們會把自己的一部分血汗錢拿去賭運氣,在充滿期待的冒險中玩它個痛快。而稍大一點的建筑內,設有“卡拉OK”房,各種“極左”嗓音的歌聲響徹夜空。與之平行的另一條路上,則有很多商店,甚至有保齡球館。當然,少不了燈光曖昧的一個又一個的“洗腳城”和“發廊”。
吳東很餓了,他選擇了一家“正宗”的山西刀削面店。剛要進大門,忽然看到從另一邊也向里邊走去的趙春桃。
“桃阿姨,您也來吃刀削面?”吳東招呼道。
阿桃和諧地笑了一下,她很意外出了工廠還會有人和他打招呼,回答說:“今天沒得班加?!闭f到這里,她仿佛略有點不好意思。吳東馬上猜到,桃阿姨一定是很少花錢到外面吃飯的。今天自己的設計方案不能下去,會害她們加不成班,也就沒有免費夜宵。
這一刻,他涌起了自己還在中山打工的母親的面容。母親也和桃阿姨一樣,頭發有些枯黃,臉上沒有光澤,眼角有很深的魚尾紋,她卻總是省下每一個銅板來讓自己和妹妹讀書的。
他搶著幫阿桃買了面。自己多買了一個餅。阿桃不要餅,也不愿受人恩惠,堅持把面錢塞到了吳東的口袋里。
吳東先說話:“桃阿姨,您是哪里人?”
阿桃答道:“湖南?!?/p>
吳東又道:“我看您和我母親差不多的年齡了,真辛苦?!?/p>
阿桃淡淡一笑,算是回答。
吳東接著說:“我媽也在這邊打工,都十幾年了,供我和妹妹讀書。”他說到這里,忍不住心里一酸。
阿桃“啊”了一聲,似有所言。恰好面端來了,他們便停下了談話,低頭吃面。
阿桃吃了兩口,抬起頭問:“你一個小伙子,這點怎么夠?”
吳東答道:“夠了,我只能吃這么多?!?/p>
“那營養不夠吧,你這個年齡,身體很要緊的。”阿桃關切地說。
吳東此時覺得好像在和母親對話,他回答道:“不怕的,我每天中午吃多一點?!?/p>
阿桃仰起頭盯了他一眼,工作餐多脹點,看來誰都無師自通。她問:“你們一個月工錢至少有一兩千吧?可不要這么節省,餓瘦了,你媽要心疼的。是不是還要寄錢回家?”
吳東說:“是的,妹妹還在讀大學。”
阿桃已經吃完了面,吳東趕緊把面吃完,說:“都怪我,設計不出來,害你們停了產?!?/p>
阿桃慈祥地看著吳東,說:“你們用腦筋,更辛苦。再說,我們休息一晚上也好?!?/p>
她忽然若有所思地說:“其實,配這種食品機的電機,一年前我在別的公司也做過。他們的電機轉子沒有這多匝數,我不懂,只記得那工程師說過什么‘轉子向定子轉移’……”
吳東大吃一驚,不由張大了口。真沒想到桃阿姨竟是從天而降的救星!這一刻,憑他的專業知識,他立即悟到自己的思路錯在什么地方了:串激電機,思路不應該局限在轉子!他已毫不懷疑有方案是可行的。他忽地站起來,也不顧周圍那么多人,恭敬地對著阿桃鞠了個躬,拔腿就向工廠跑去。
吳東連夜打樣成功。次日,試產樣品送客戶即被認可。當首批小量產品成功產出后,徐老板把他叫上,一起送去給客戶公司。經再次驗收確認后,當即簽下了一張大訂單。
老板徐威喜笑顏開。中午,請客戶吃飯時,破例地叫上他一起。南下以來,吳東第一次享受了一頓真正桌上擺著一盤盤菜的大餐。
回家的路上,徐威竟在汽車中向他宣布,他從此晉升為技術部主管,工資提到2500元。當聽說他至今其實還未領過一次工資后,又宣布立即獎勵現金 500元,公榜表彰。
徐威召集了所有干部在技術部開會,說道:“這就是我們公司的精神!我都親自要他回家休息了,他卻想出了方案后又連夜趕回了工廠。你們要學習他,技術過硬,作風過硬!”
吳東在興奮中反倒感到慚愧了,要不是桃阿姨講出了那么專業的思路,自己怎么可能成功呢?
在上百臺轉子半自動繞線機的轟鳴聲中,他幾次有意走到桃阿姨面前。阿桃卻仿佛對他視而不見。等下班吳東再次表示謝意后,阿桃竟然有些吃驚:“什么,我算什么?要不是你會設計,我那些有什么用?”
吳東最后真誠地感激道:“桃阿姨,我欠您的情,我一定不會忘記。這樣,您就當我的師父吧!”
六 地雷爆炸
幾個月過去了。吳東仍機械地過著每天宿舍——工廠兩點一線的單調生活。他早已適應了工廠的持久疲勞戰。好在一系列繁瑣的檢查論證也順利“達標”,生產的飽滿也證明了公司經營順利。
這天徐老板一早就親自來到技術部,召集了全廠所有技術人員,在宣布了幾條“重要消息”并經過十分熱烈的例行掌聲后,他大聲下達命令,本廠二十萬臺某食品處理機用電機的任務必須于國慶節前完成,否則全體扣發國慶獎金。
吳東心里明白這點任務原本不算什么,是因為工廠拖欠銅線供貨廠家的錢、遲遲沒有原料進廠,拖了時間才搞得這么緊張的,這與技術人員根本沒有關系。
忽然一位銷售經理不顧一切沖了進來,大聲說道:“三樓第五拉的四臺轉子自動繞線機和兩臺定子繞線機都不知道為什么突然同時停機了!”
老板大怒:“有沒有規矩,我在說話,你看見沒有?”
那位經理卻一點不怯:“徐總你快去看看吧,我知道你在說什么,一起停!機器不轉,你說再多都沒用了!”
徐威也著實吃驚不小,顧不得體面,馬上大步向樓梯走去,一邊對技術部(代了超長時間的)代經理倪衛軍道:“去查查是哪個廠家供貨的,叫他們來人解決!”
果然,車間上年初從深圳買來的幾臺自動繞線機都突然一齊“死”了,根本不能啟動。徐威明白,的確是怎么下“命令”都沒有用了。
不一會,倪衛軍跑來匆匆撥開眾人,對徐威耳語了幾句,將手機交給他。
徐威離開眾人走到車間僻靜的角落,從遠處看他在電話中很著急,卻又耐著性子,電話顯然無法傳過去他正勉強裝出的笑臉,站在趙春桃工位旁的吳東卻清楚地看到了。
他看到徐威終于打完電話,一臉沮喪表情,匆匆走下樓去。
人已經紛紛散開。阿桃忽然低聲對吳東說:“老板一定欠這個廠的錢,人家把機器停了?!?/p>
吳東小聲問道:“桃阿姨,你怎么知道?”
“我們原先那個廠也演過這么一曲。這些賣機器給電機廠的洋老板都不是傻子,遇到分期付款的用戶,到時候拖錢不付怎么辦?它叫你自動停機!”
吳東懂了,這也是在缺乏信用的交易環境中、機械供貨廠家保護自己的有效方法。可這樣一來,徐老板就慘了,遇到克星了。電機廠一向流動資金不足,東拆西補,這也許就是急著趕這批貨的原因??!
“那你們‘拉’一半人要停工了。”吳東何嘗不知,這意味著他們失去當日工資和加班收入。
“才不!”桃阿姨極富經驗地說,“這幾臺自動線停了,就歸我們人工半自動來加班趕活了!以前沒有自動機,轉子不都是人工掛鉤嗎?歸他們‘交流拉’手工嵌定子。”她的臉上甚至還可看到一絲求之不得的喜悅。
機器搶了工人的飯碗?吳東猛然想起歷史課學過工業革命初期英國工人仇恨機器的故事。
大約十來分鐘后,車間果然宣布了如同阿桃估計那樣的調整,“自動拉”這一頭的人都調去到手工繞線掛鉤。祁飛也跑了過來,為他們“交流拉”領了圖紙。
此時都快到中午了,車間又恢復了一片忙碌。吳東正打心里佩服桃阿姨的經驗,卻看見馬大腳帶著一個戴眼鏡的青年急步走來,打開了自動繞線機的程控盒。
吳東明白了。徐老板根本沒打算(或許根本拿不出錢)給機器供應商付款,而是到總公司請來了電腦編程人員,準備自己來破解程序預埋的“定時停機”語句。
小眼鏡打開控制器、三下兩下就調出了源程序,一邊飛快地瀏覽,一邊得意地說給盯著看的吳東聽:“又是這一套,老掉牙了。我刪掉這一段就好了?!?/p>
吳東認真地看他操作,虛心地請教道:“C加加?”
小眼鏡得意地:“對,C plus plus。我改后,還得經過編譯,程序的修改才能見效?!彼噶艘幌滤迳先サ膫€小玩意?!斑@是進程序的解碼鑰匙,就是他們說的‘打狗棍’。”
馬大腳聽不懂他們的術語,不耐煩地叫吳東:“你去干你自己的吧!”
吳東一向討厭這婆娘,回道:“我就是等著用這機器的?!瘪R大腳氣得扁了下嘴。吳東接著問小眼鏡:“你這就開始編譯了,不怕他還有別的機關?”
小眼鏡不以為然地笑了一下,“你早一分鐘說,我也許會陪你重新看看,現在我都已經開始編譯了。下一臺我們再看吧!老板等著結果呢!”然后又加一句:“開機一試,不就曉得了?”
吃飯鈴打響的時候,小眼鏡當著吳東的面成功開了機,得意地笑道:“怎么樣?我說的?!彼S即關上,回過頭對馬大腳道:“馬經理,我去吃飯、下午再來。”
“吃快點!吃了把這幾臺都調好,等著用!”馬大腳斬釘截鐵地命令道。
中午的機器聲只消停了半個小時,工人們都迫不及待地上崗干開了。計件制就這么神奇,無需誰去督促他們。吳東匆匆吃完飯回到車間,看到的車間已是一片繁忙。
“不曉得那些喜歡埋怨工人‘出工不出力’的國營廠領導見了會作何感想。”耳邊是一個比較熟悉的聲音。
“小柯!”吳東感覺到自己有點高興,“你怎么到……”忽然馬上意識到自己說的不對,“給車間送資料?”
“你好久沒來這邊了?”柯莉莉卻半背過身去招呼修電腦的小眼鏡。
他們早就熟悉?吳東不知怎的心上掠過一絲不快。
小眼鏡已在那兒忙著,并沒搭理小柯,卻高興地對走來的吳東說:“你看,這幾臺都在編譯了,我看過了,沒有你擔心的暗藏語句——我們叫‘地雷’?!?/p>
趙春桃已回到午飯前就調好的那臺機上裝料。然后直眼盯著小眼鏡、等待回答是否可試機。馬大腳卻早已不耐煩,大聲喝道:“喂,你還在等什么?早上你們‘拉’的進度已經掉下來了!”
桃阿姨緊張地哆嗦了一下,立刻走上工位,還沒來得及坐穩就按下了開機按鈕。機器開動了,順利地自動進行著掛鉤、繞線、換鉤、續繞、換槽……
吳東掉轉頭準備回辦公室去,遇到大批量訂單而又沒有新產品時,設計人員倒反而是相對輕松的。他眼光掃了下四周,柯莉莉已經不見蹤影。便自己繼續走了幾步。忽然聽到后面機器“砰—嘡—啪”的巨響和“啊”的一聲。
他慌忙回過頭去,見趙春桃被甩出的工件猛擊中頭部、如同被炸彈片擊中一樣倒在了地上,機器的防護窗也被擊破了一半。已經準備離開的小眼鏡慌忙對其他幾臺機大喊道:“先不忙開機!”
馬大腳卻不耐煩地吼道:“你憑什么指揮?其他人:繼續工作!”
吳東感到氣憤,用更大聲音吼道:“不許開機!先檢查機器!”然后俯下身叫道:“桃阿姨!”
馬大腳憤怒了:“你憑什么指揮?胡鬧!”
趙春桃還想掙扎起來,但頭上鮮血已在大股流出,滿臉都是,淺藍色的工作服上也是幾大片鮮血,她挺了一下,突然垂下了頭。
吳東驚慌極了,與幾個工人一起將趙春桃從地上扶著坐起來,靠穩在旁邊的工作臺上,柯莉莉又冒了出來,拿衛生紙輕按在阿桃傷口上?,F場一片混亂。祁飛跑過來,用手機撥通了開發區醫務室的電話……
馬大腳對著祁飛嚷道:“你想把事情鬧大是不是?叫什么醫生?叫兩個人送她去醫務室不就是了?”
醫生出診,費用是會增加的。
祁飛瞪圓眼睛對著她:“她都快昏迷了,在路上出了事你負責嗎?這可是工傷,你連醫生都捨不得請?”
馬大腳氣極了,想不到有人敢當面頂撞她。她怒聲問小眼鏡:“機器是怎么回事?你要負責任!”
醫生也許已在趕來車間的路上,整個車間包括手動操作卻都已完全停擺。
“我還不知道,很可能這臺機埋伏了什么別的破壞運行的語句?!毙⊙坨R驚慌地說,“但是那幾臺機我都仔細看了下,沒有發現??!”
“那你憑什么要那幾臺也停機?”馬大腳逼向一臉沮喪的小眼鏡,“等下再叫老板跟你算賬!”她把手一揮,“立即開機!”
吳東放下桃阿姨,抬起頭大聲說道:“不能開,原因都沒有查清楚,得要馬上聯系廠家!”
馬大腳氣極了,“今天就你一直在生事,你算老幾?有什么權利在這里下命令?你忘了你簽的勞務合同的第一條了:‘服從’!就這兩個字,記不到嗎?停工損失你賠是嗎?你賠得起嗎?開機!”
“不能開,你簡直缺乏常識!”吳東生氣地直起身來,口氣反而變得平和,“一定要排除了事故隱患再說!”
“你是不是不想干了?”馬大腳要氣瘋了,“吳東,我現在宣布:你被解雇了!其余人,回崗位繼續工作!”像吳東這樣的青年在她眼里根本無足輕重。
“不想干了!”祁飛跳到她面前大聲嚷道:“我們都不想干了!你要敢開除他,我們就罷工!”
“我們罷工,打到馬大腳!”從車間的四方每個角落竟少有地響起了一陣陣吼聲,有人喊著“趕快送阿桃去醫院!”“保障安全生產!”
馬大腳沒想到自己瞬間引起了公憤,并且驚奇地發現其余樓層的工人也在紛紛集中到了三樓來,看來阿桃受傷的消息不用廣播,卻傳得比風還快。她竟少有地一下不敢再開腔。
這時一直沒有露面的倪衛軍卻突然冒出來了,他揮著雙手道:“大家不要激動,醫生馬上要到了。生產還要繼續,這一單很重要……”
“那是不是不要安全生產了?”祁飛怒氣未消,他沖他喊道,反正他不歸倪衛軍直接管轄。
匆匆帶著擔架人員趕來的醫生讓車間突然安靜下來,醫生走到阿桃身邊,蹲下身檢查了一下,大聲道:“她頭骨傷了,已經昏迷,快打120!”一邊忙著止血包扎。
馬大腳低著頭悄悄地獨自下了樓。
七 工潮
早晨,出現了一幅與往日完全不同的畫面。通往開發區“浩明電機”的那條路上,包括沿街的小店,到處站滿了一堆堆穿著“浩明電機”工作套衫的工人,電機廠大樓的門口也站著大群工人,大門開著,卻沒有人進去上工。
昨天下班前傳來趙春桃在醫院已經脫離生命危險的消息后,車間仍沒有誰動手工作,大家似乎在等待著廠方什么表態,直到(少有地)五點半——理論下班時間——下班離廠。
打工仔們出了一口悶氣,以為一切都過去了,今天一早照舊趕來上班。但是最早到廠的工人卻發現,廠門口公告板上貼了一張開除“擾亂生產秩序”的吳東、祁飛等七人的公告。
靜悄悄地、也不知是誰帶的頭、除了倪衛軍等幾個“白領”外,竟沒有工人進門去。先來的就坐在了廠大門口梯上,后來的就在外面場地和街上轉悠。
馬大腳照例在上班鈴響前五分鐘來到廠門口,發現了這一異常情況。在她大聲警告坐在廠門口的工人“考慮后果”后,坐在臺階上的工人干脆都站了起來,揚著頭(?。┳呦蛲饷鎴龅刂?。
吳東照例是上班前最后一分鐘才和祁飛跑來,他本想今天請假去醫院看桃阿姨的,在路上遇到專門在那里等他的柯莉莉告訴了他廠里發生的事。開除?意味著這個月和“押”在公司的那個月工資都沒有了!
但他似乎來不及沮喪。因為這里有讓他更吃驚的事:沒有人站出來宣布,“浩明電機”就這樣突然“罷工”了!
上千工人全都自愿站在了他這一邊。這一件事對他而言竟比那幾千塊工錢更震撼:工人們為了給他討回公道,竟毫不猶豫押上了自己的飯碗!這么多人??!沒有人來組織,沒有誰來號召,平日最聽話的工人竟都成了無師自通的工運天才。
馬大腳向老板打了一陣電話,卻打不通,干脆去開發區叫來保安,鎖了廠門。這一來,辦公室的白領們也都站到了廠外。
這事很快傳遍并引起了整個開發區的驚訝。僵持到中午時,廠里當然沒有開飯。但工人竟然沒有將這放在眼里,三三兩兩自己去附近小餐館掏錢吃了飯,然后繼續回來聚集,誰也沒有散去。
在小快餐店,吳東和祁飛在門口小飯攤前看到了倪衛軍,他正對排隊的人說,廠里打算從總公司的另一加工廠調集幾十個工人過來頂班,形勢發展難說??匆姾竺嬗侄嗔艘恍┤?,他放大了聲音:“地球離了哪個都轉哪!我們又不是什么了不得的技術,廠里也沒有否認阿桃的工傷,為她付醫療費,我看再僵持沒有什么必要?!?/p>
倪衛軍見沒有人搭理他,便端了飯坐到吳東飯桌上,他似乎不在意吳東已不再是同事。而吳東卻主動問起他為什么會突然出事故。
倪衛軍笑著答道:“被你說中了,昨天晚上總公司派專家來看了,設備供應廠家在程序里埋伏了一句‘地雷’,轉了好幾個循環語句,小眼鏡那水平根本看不出來!如果私自改了停機語句,機器會突然反轉、松夾。強中更有強中手??!”他面對自己已解雇的“下屬”,顯得格外大度與和藹。
吳東一下陷進了謎團:設備廠家的洋老板這樣還叫“自我保護”么?這已造成了傷害啊!為了教訓拖賬賴賬的客戶,難道可以這樣不擇手段么?可憐的桃阿姨,頭骨破裂是有可怕后遺癥的??!他想了想又問:“那個小眼鏡呢?”
“出了這大事,他還想吃這碗飯?那就看他有沒有后臺了。反正機器也都調好了?!蹦咝l軍笑道??磥?,小眼鏡是鐵定的替罪羊。
吃完飯,吳東和祁飛以及被開除的幾個人仍向廠區走去,現在全體工友都在為他們抗爭,他們自然不會離去。
忽然間,他們看到,馬大腳帶了一群穿淺綠罩衫的工人,大約有一兩百個,徑直向廠房走去,用鑰匙開了大門。
吳東懂了,這就是倪衛軍說的兄弟廠拉來頂崗的技工,老板看來要大面積制裁工人了!
消息無形,卻傳得風快。剛才散開的工人竟像聽到軍號令一般,紛紛從四面八方跑來。馬大腳被擠到一旁,幾百穿著藍工服的本廠工人竟一下涌進了工廠。等到“綠軍”進廠后,發現所有工位和機器旁都已經坐著穿印有“浩明電機”的“藍軍”。
“綠軍”們按馬大腳聲嘶力竭的安排、順從地走向每個工位。“藍軍”工人卻面帶譏諷的笑容、貌似友好地讓出一半座位請“綠軍”們坐下,但卻絕無相讓之意。坐上去的綠軍根本無法操作,只能默默相對而坐。
這場面太滑稽了!連電影和書上都沒見識過!
馬大腳遇到了魔高一尺、道高一丈的對手,她猜一定有高參在指揮,卻想不出是誰。她氣急敗壞地走到走廊邊,打電話要求老板組織保安來“清場”。但是老板也許比她懂得勞資雙方斗法的底線,慌忙叮囑她不許再擴大事態。
吳東走上樓,立即被眼前一幕所吸引,他從心底佩服工人們的智慧,簡直猜不出這是否是來自現場的靈感,而且幾百人的心靈感應又如此同步。他恨不得叫好、叫絕。
馬大腳束手無策,在車間來回走著邊大聲叫道:“你們要干什么?這一單不交、工廠要發不出工資的!你們有什么要求、派代表出來說啊!”
祁飛走到她面前,譏諷地大聲說:“被開除的職工可以發言嗎?”
馬大腳還沒有反應過來,祁飛又加了一句:“首先開除你,然后再談!”馬大腳死死盯了他一眼,氣得跺了下腳,轉身就走了。
吳東打聽到阿桃的醫院,急忙一個人跑去了。
他沒能進到監護室,但得知吳阿姨已經蘇醒,并且不會有危險。
罷工的第二天,工廠大門又被廠方鎖了。老板似乎擺出了持久戰的姿態。
有人帶來了消息:馬大腳竟然已經去過人才市場,打聽行情。
無組織的工人們頓時危機感大增,覺得不能指望老板妥協,要趕快想辦法。于是在大家七嘴八舌中成立了個“罷工委員會”,推選出了五個人,祁飛任“主席”。本來祁飛也提了吳東,但一來有人嫌坐辦公室的人書呆氣重了點,二來當天他又去醫院看趙春桃去了,無法征得他本人同意,便作罷了。
罷工委員會提出的要求看上去很簡單,無非罷免馬大腳、不隨意開除職工、不隨意扣減工資、取消“自愿押金”、改善伙食等等等等。還通過了一些罷工紀律。
“委員會”和一些工人流浪般地漫步到靠近珠海大道的草坪上,這里本是打工仔們休閑時來得比較多的地方。他們坐在草地上,開始了七嘴八舌地討論和工作。
祁飛被安排負責起草一個《宣言》,打算打印后分頭派人送到市政府、工會、報社,并通報市內其它工廠。再派一些女工到附近商場、餐館、開發區和人才市場散發。
中飯后他們得知,市工會有干部去了總公司。
他怎么沒來工廠?于是有人斷言“肯定是個貪官!”鑒于老板至今沒有露面,他們心里都覺得形勢可能不太妙。
“不過,也有可能工會正在給老板做工作。”祁飛沒有把握地說。
多數人寧愿相信祁飛的猜測,但大家都有點掩蓋不住心里的緊張,在七嘴八舌的爭論后基本斷定:老板心里肯定也會怕事情鬧大,我們畢竟是社會主義,他不敢與這么多工人硬干的。于是他們又你一句我一句想了些對策,比方向其他工廠發傳單,爭取輿論支持,甚至再派人去報社找記者等等!
可工作餐停了,加班餐也沒了,發工資還差十來天,上月的錢身上剩有多少,個個人心知肚明。每月幾乎沒有哪個拿到錢后需要超過三小時來安排所有的用場的。留下的生活費都是考慮工作餐以后的。
除開少數沒有家庭負擔的人,每個人都在緊張地細算。
八 轉折
吳東去探望桃阿姨。見趙春桃的傷情還算穩定,人也清醒了。又知道老板已承認了她屬于工傷。而根據阿桃本人的要求,沒有打電話告訴她家里。不過阿桃知道,還有同鄉在本市打工,消息不會瞞得太久。只愿自己盡快恢復得好一些,不至于讓家里擔心就行了。
過了一陣后,徐老板和倪衛軍竟也來到了病房。
“他怎么和老板一起?”吳東想,“這家伙莫不是想要當工賊?”
吳東又安慰了桃阿姨兩句,就告別走了出去。
還沒走到樓梯口,倪衛軍就從后面趕來了,說徐經理喊他等一下,“一起聊聊”。
吳東側過臉笑著說:“對不起!我已經不是他公司的職工了。”
倪衛軍沒話說了,扭頭就跑回去告訴了已走出來的徐威。徐威連忙加快了腳步,趕上前來道:“小吳,我也是那晚才知道你們被除名的事,那不是我批準的!我會糾正這事的?!?/p>
吳東嗅到了徐威主動讓步的示意,或許是為了拉攏自己?而他本人對工人們懷著內疚。罷工多少因他而起,停產便同時停了工人們的收入。
他對這一斗爭并沒有必勝信心。他覺得一個千來人的工廠在本市簡直與一粒沙子差不多,鬧工潮的事也不是沒聽說過,多半只能出口惡氣,最后多聽說是打工的有吃虧走人的。反正等著上崗的人多的是,絕不稀罕哪個工人和小技術員。就算老板虧理太多,也大不了雙方讓步“私了”。這次罷工的牌,無非就是那份國慶前要交的訂單,充其量也就鬧個兩敗俱傷。
他沒做聲,和老板前后走到候診大廳外院子里。一邊想著絕不能隨他去餐館、茶室之類的地方。
徐威卻根本沒那種意思,他立住腳,道:“我想委托你和倪經理回公司調停一下:大家往前看,盡快復工免得造成損失,那可不是丟的小市場。有什么事說不清楚、要這樣呢?”
吳東聽出老板根本沒考慮工人,想的只是錢,冷冷答道:“徐總這樣說高抬我了,好像是我發動大家這么干的?這個廠一半以上人不認識我,誰會聽我的呢?”
徐威露出大度的笑容:“我也不知道誰會聽你的,這也在考驗你的本事和你的全面能力??!你光靠點技術能干多大事?”
“我知道自己的斤兩,”吳東皮笑肉不笑地,“所以這么大的事還是不要交給我吧。”
“哎,小吳!我是不講道理的老板么?”他感到吳東的不卑不亢仿佛變了個人,但他還沒放棄自己的統戰初衷,“你們哪,讀書讀多了,中學,大學。還不是就打打工!未必你不想事業上出個頭?我高中都沒讀完,走不通你的路,就只有當老板了。”他得意地為自己的幽默笑了一笑,“我辛苦創業,一直都在合法經營,走到今天這個規模,還不是虧了遇到好時機,加上政策對制造業的優惠。但就是這樣,也跌跌撞撞,走到今天好不容易的?。∥屹Y金要周轉得過來,我會拖欠設備廠的錢么?我也在為城市做貢獻?。±习逡搽y當哪,你說是不是?還有,你看不出我對你一直很重視么?”
吳東一下不知說什么好。老板說的也是事實。但是他的目的很清楚,能聽他的嗎?聽說市工會有人去了公司,不過……會支持我們嗎?我們的做法會影響安定團結的局面嗎?
“我拜托你,回去告訴大家,那份開除公告根本沒有請示過我,那不是我的意思,我宣布作廢!大家只要完成任務、按時交貨,我就當什么事都沒有發生,錢一分不扣,還照發獎金!只要做得好,以后保底工資和計件工資都會提高,至于提多少,得到時候看訂單利潤,我又沒本事印鈔票?!?/p>
吳東直眼看著這位老板,身材五短,皮膚又黑又厚,看不出是否是“厚黑學”看得太多所致,平心而論,在他見過和聽說過的老板中,他的人品并算不上最壞的。
“你這些話自己去對工人講多好!”吳東享受著自己平起平坐的氣度。
“我會用行動證明的!你算幫我先帶個信好嗎,免得我去了連開口的機會都沒有?!?/p>
吳東已感覺出了老板央求的口氣,看來他內心是虛的。他本想說:“倪經理也可以帶話啊!”但沒說出。
吳東從醫院回來,就迫不及待地去祁飛去的街角草坪地。卻發現他和一幫工友正在和一個陌生人說話。身邊的人小聲告訴他,是市工會來的干部。
“工人的利益肯定是要維護的?!蹦侨苏谄椒€地用廣東普通話說著,“自非典過后,市里的生產局面和銷售市場好不容易在全面好轉,面對現在的競爭形勢也是很不容易的。”
“那你是要我們讓步?投降?”祁飛沒好氣地說,“我已經被開了,大不了走人。但是那么多工人呢?我是一個共青團員,我的底線是工人們的利益不能受損!如果不是因為本月的工資還沒發到手,我相信會出現集體的辭工潮。現在需要工人的地方并不少,跳槽并不難。何況我們廠的工人有技術功底,別說河對面就是‘格力電器’,我猜中山、東莞、深圳那么多同行競爭對手在等著招人呢!”
“不錯!但你千萬別以為我是在為老板說話。工會,就是要維護工人利益的?!边@位的臉上露出和善的微笑,“我是說市場形勢競爭激烈,我們珠海還是有不少企業艱難地取得了一定市場,“浩明電機”的局面不錯,不也是大家努力的結果嗎?我保證,我可以幫大家把要求帶到“洪泰電器”公司總部,如果需要談判,我會堅持要你門派代表參加。不過,罷工的目的是為了保護勞動者的權益,不是把工廠搞垮,那樣會兩敗俱傷。我希望大家要做到有理、有利、有節,同志們說,我說的對嗎?”
“你來了!”祁飛一眼看到了吳東,“桃阿姨怎么樣?”在場所有人一下都將注意力轉到了吳東這邊。
吳東一口氣講完了今天的經過。
“看來公司上層已經將我們的態度傳達給你們老板了?!笔泄耐疚⑿χ鴮Υ蠹艺f道,“徐總轉達的意思是愿意讓步,大家的要求基本都可以達到?!?/p>
“他怎么不自己來?要你來說?”
“不行!”更多的聲音爆出,“沒有他的旨意、馬大腳敢一下開除七個?開除馬大腳!”
“我也不信,他又拉其他分公司工人來頂班,又去人才市場去打算招新工人,這些陰招,不是想和我們決個勝負嗎?”一個聲音在人群中喊道。
“不行!我們要勝利,不要平局!”周圍的人一下變得多了很多,這樣的聲音很響亮。
“還有,不能要修電腦的小眼鏡為他背黑鍋!”是柯莉莉的聲音。
“再不行,我們就鬧到總公司去,讓城里都看到!他徐威還敢拿出這么大架子么?如果總公司不理,我們就去政府請愿!只要不出格就行。”
“您聽到嗎?”祁飛轉向工會同志。“我認為,他還缺少對我們的一個誠懇道歉!”
“我支持你的意見!”工會同志點頭道,“我懂得大家的心情!我會為大家送去你們的《請愿書》,大家的意見我也都會轉達,而且一定要公司在今后管理中尊重工人的尊嚴!但是我希望大家冷靜地等候消息。不要沖動,上街和串聯對我們珠海的大局都是不好的。”
“那要他至少在我們提出的要求上簽字,貼出來!”一個女工決斷地說。
“對!”一片贊同聲。
工會同志在筆記本上記錄下大家說的要點后,對大家做了告別個手勢,乘上他的車走了。
所有人都仿佛松了一口氣。
“徐老板推得那么干凈,鬼才信!”一個“委員”道。
“該不是是試探我們的決心的吧?”另一個聲音說。
“不過再熬下去,大家的飯錢……”一個工人說。
“是啊,都是養家糊口的?!安恢挂粋€人附和。
“我看,見好就收,打個平局也不錯?!?/p>
“我就怕有陰謀……”
一陣七嘴八舌后,竟然一下又變得鴉雀無聲,
是啊,老板不是簡單的人,他是更掌握著主動的,雙方力量不對等。較量得拼耐力,打“持久戰”工人們經濟上絕對吃不消,隊伍就會瓦解!現在的指望就是市工會出面的分量了。
次日清晨,他們比平日起的早。當走到工廠門口時,卻看到令他們詫異的另一派景象。
行政部孫主管代替往常的馬大腳站在廠門口。工人們則紛紛到公告板去看一張新貼的告示,然后很快地轉過身隨著前面已進去的人進門打卡……
吳東和祁飛也走到告示前看了,但不是他們送的《請愿書》,而是以公司名義寫的一份公告,從內容看,倒很像都是他們的訴求:馬菁菁管理不當和處理問題草率,調離崗位另行安排;那份開除公告作廢;停工期間基本工資照發;國慶節前完成計劃則此單計件工資上調百分之十……
吳東一下還消化不了這些通知,祁飛則小聲說道:“沒有公開道歉!馬大腳背鍋,只能算是個平局!”
他們看著沉默地陸續進廠的工人的背影、其中包括自然消失的“罷工委員會”成員。
“看來,工人的氣都沒有出完?!辈恢螘r出現的柯莉莉看著吳東說,“公司對市工會代表一定是滿口答應,也的確是增加了報酬,但是沒看到明確的道歉。不過,想想打工的人吧,總算比熬下去好。估計總公司那邊的小眼鏡也不會被開除了吧?不過,他那專業也容易找工作。”
吳東一邊緩步向辦公室走去,他不知該評論什么,也真無法說柯莉莉那點說的不對。
工廠的一切又正常運轉起來,除了打掃的灰塵比往日略厚些,一切都沒有什么變化,還真像沒有發生過什么事。聽說總公司正通過集資渠道幫“浩明電機”還清設備廠的欠款,并要求對方來為設備進行全部維修。
一年好多天,大家都只顧埋頭趕工。國慶節前,交貨如期完成,工資如承諾的發下。
國慶到來的同時,公司又續簽了一筆大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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